编者按：《财贸经济》2022年第9期刊发“深入学习贯彻习近平经济思想主题文章”，收录包括何德旭、裴长洪、刘尚希、洪永淼四位专家的笔谈文章。

以下为中国科学院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洪永淼教授的笔谈文章全文：

从当前世界变局看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构想的重要意义

洪永淼

2020年4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财经委员会第七次会议上首次提出构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相互促进的新发展格局。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构想是习近平经济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重要理论成果。这一中国经济新发展战略是在什么样的背景下提出来的？将对中国经济以及世界经济格局产生什么样的长远影响？如何进一步完善、丰富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构想的内涵，形成一个具有深厚学理基础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理论体系，用以指导中国经济建设与经济全球化实践，这是当今中国经济学家的一个重要使命。本文将基于当前国际政治经济格局的新变化阐述构建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时代背景、重要意义以及如何加快推动建设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

一、双循环新发展格局构想的时代背景

40多年前，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主动打开国门，积极参与国际分工并融入世界经济体系，及时抓住了20世纪下半叶世界性产业大转移的历史机遇，充分发挥自身比较优势特别是劳动力资源丰富的优势，实现经济长期持续高速增长，从一个贫困落后的大国转变成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第一大工业国、第一大货物贸易国。作为“世界工厂”以及全球产业链和全球供应链三大核心之一，中国目前具有全球最完整、规模最大的工业生产体系，拥有41个工业大类、207个工业中类、666个工业小类，是全世界唯一拥有联合国产业分类中全部工业门类的国家。这些巨大的经济成就充分证明了改革开放基本国策的正确性。中国的崛起极大地改变了世界政治经济格局与发展趋势。

二战以后，以美国为主的西方国家建立了以美元作为世界主要货币，以世界银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以及关贸总协定等为主要治理架构的世界经济体系，其间以苏联为主的社会主义国家也曾成立“经济互助合作委员会”（简称“经互会”），但在冷战时期的两大阵营全方位竞争中，“经互会”从未在全球经济中取得主导地位，并且随着苏联的解体而消亡。中国则立足于独立自主的大国地位，在冷战中后期与美国建立了外交关系，并主动融入以西方为主的世界经济体系，从中获得了中国经济建设、国家现代化所急需的资本、技术、管理以及世界市场，充分利用了国际资源和国际市场，对外开放成为中国经济建设与国家现代化的一个关键驱动力。在过去40多年的经济全球化进程中，西方国家特别是西方垄断资本和跨国公司，凭借其雄厚的资本和先进的技术与管理经验，以及其在世界经济体系中的主导地位，成为经济全球化最主要的受益者。以中国为代表的一些发展中国家和新兴经济体，也是世界经济全球化的受益者，但与美国等西方国家不同，中国并不是凭借雄厚资本和先进技术获取巨额垄断利润，而是通过国际资源与国际市场有效利用了自身丰富的劳动力资源，依靠亿万人民的辛苦劳动而成为经济全球化的主要受益者之一。

在经济全球化不断深入发展过程中，中国面临的国际政治经济环境不断发生深刻变化。一方面，经济全球化加剧了世界范围内资本与劳动的对立。经济全球化是资本特别是西方资本在世界范围内相对比较自由的大流动。资本的本性是逐利，哪里利润高就流向哪里。与此同时，虽然各个国家的劳动力没有在世界范围内自由流动，但是由于发达国家的产业转移特别是制造业外移到生产成本较低的发展中国家，形成了一个包括发达国家工人和发展中国家工人在内的全球竞争性劳动力市场，这种竞争使发达国家工人相对资本的地位与利益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损害。由于这些原因，在世界范围内资本和劳动的收入差距越来越大，形成资本与劳动日益尖锐的对立，这种对立在西方国家表现得特别明显，从而掀起了一股逆全球化的浪潮。美国的“华尔街运动”、英国“脱欧”、法国“黄马甲运动”、特朗普当选美国总统等，都是逆全球化的标志性事件。逆全球化不仅给西方国家内部以及西方国家之间的关系带来了巨大冲击，其矛盾也“外输”到世界其他国家特别是中国身上，对中国的国际经贸环境形成了不利的影响。例如，长期困扰中美经贸关系的“美国对华逆差问题”和“人民币汇率问题”，就是美国政府将其国内资本与劳动对立的矛盾转嫁到中国身上的一贯操作。然而，在特朗普政府大幅度提高对华关税之后，美国对华贸易逆差却有增无减，这充分表明真正的问题其实正是美国自己。

另一方面，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中国资本和中国企业加速“走出去”，特别是“一带一路”倡议实施以来，中国资本和中国企业开始比较大规模在全球范围内优化资本与资源配置，难免与西方垄断资本特别是西方跨国企业争夺世界市场和世界资源。在全球化时代，如同发达国家的劳动力和广大发展中国家的劳动力一起形成了一个全球竞争性劳动力市场那样，中国资本和西方发达国家资本也开始形成一个全球竞争性资本市场。更为重要的，在加入WTO之后，中国经济不断向全球价值链的中高端移动。与之前的历次工业革命不同，在当前第四轮工业革命浪潮中，中国不仅跟上了时代的步伐，而且在数字技术与数字经济的某些领域处于世界领先水平。中国经济规模的快速扩大和技术创新的快速进步，使美国及其他西方国家感受到巨大的竞争压力。美国因此开始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打压中国高科技企业，并且与其盟友一起推动中国经济与世界经济体系脱钩，企图重建基于意识形态和价值观的全球供应链与全球产业链，在一些关键技术和重要产品领域将中国排除在外。当下中国经济所面临的国际政治经济环境，与40年多前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国际环境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中国正面临一个百年未遇的世界大变局，需要认真加以应对。

二、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重要意义

在当前国际政治经济环境发生深刻变化以及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时代背景下，习近平总书记提出了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战略构想。双循环构想首先提出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将中国经济发展的战略基点放在内需上，这是国内外政治经济环境深刻变化的必然选择。

在20世纪80年代，由于中国经济发展水平和国内市场规模的约束，中国实施沿海开放发展战略，“大进大出，两头在外”，积极利用国内国外两个市场、两种资源，特别是在加入WTO之后，中国外贸高速增长，成为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主要驱动力。但是一段时间以来，外需推动力已不如之前强劲，这既有国际政治经济环境发生深刻变化的原因，特别是美国次贷危机、欧洲主权债务危机、中美贸易摩擦以及中美地缘政治冲突等的影响，也是中国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逻辑结果，尤其是中国正在跨越“中等收入陷进”并迈入高收入国家行列，劳动力成本在全球范围内已不具有优势。中国作为第二大经济体，正在成为全世界最大的消费市场，这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将对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变化进一步产生深远影响。长期以来，美国一直是最大消费市场，中国外贸的一个主要目的地是向美欧地区输送最终消费品。随着中国即将成为全球最大消费国，国内消费市场拉动中国经济增长的能力将不断增长，因此，适时转向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的新发展格局有其经济逻辑必然性。中国拥有1.54亿市场主体和包括4亿多中等收入群体在内的14亿人口所形成的庞大内需市场，能够托底支撑一定的内生性经济增长速度，这是中国超大市场规模的优势所在，也是中国经济发展的信心与底气。

当今世界经济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充满不确定性，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由于中美贸易摩擦与地缘政治冲突、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以及俄乌战争后世界政治经济格局的大撕裂与大分化等原因，整个世界经济面临的不确定性大大增加。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是应对世界经济不确定性的有效手段。70多年来，新中国经济建设最重要的一条历史经验是建立起一个比较完整的相对独立的国民经济体系与工业体系，这是中国经济能够经受国内外各种重大冲击的根本保障，包括美国西方国家在冷战时期对新中国的经济封锁和重大公共卫生危机等冲击。近3年来，中国经济在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面前一枝独秀，率先恢复经济增长，最主要原因就是中国拥有一个比较独立完整的全球产业链与全球供应链。经过40多年的改革开放，中国经济已深度融入世界经济体系，不能不受各种外来冲击的影响。在开放环境下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是对冲将来可能出现的更大冲击的重要保障。今年俄乌战争爆发以来，美国等西方国家利用其在世界经济体系的主导地位，全面封杀俄罗斯经济，对俄罗斯经济造成重创。例如，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实施各种贸易制裁，将俄罗斯踢出国际资金清算系统SWIFT，导致俄罗斯进出口额锐减，迫使俄罗斯在与其全球贸易伙伴的经济往来中处于弱势，严重影响市场预期；而大量西方跨国企业撤出俄罗斯，导致俄罗斯出现了空前的资本和人才外流，甚至有可能造成大规模失业。中国至今还未实现国家的完全统一，美国、日本等西方国家越来越明目张胆地干预台湾问题，阻挠中国统一。因此，中国未来在实现国家统一时，很可能也会面临与当前俄罗斯相似的国际地缘政治经济风险。从这一点看，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国内国际双循环互相促进的新发展格局，是一个极具前瞻性的战略构想，将能够使中国主动、从容应对未来可能发生的各种严重挑战。

随着中美地缘政治冲突愈演愈烈，两国在关系经济发展与国家安全的高科技与关键产业领域的竞争也日趋激烈。在美国推动在高科技和关键产业领域与中国全面脱钩的背景下，中国之前以市场换技术的策略已不再适用，必须走自主技术创新的道路。自主技术创新需要巨额投入，需要广阔应用场景与强大市场的支撑，一个庞大的内需市场有助于自主技术创新，实现以内生性技术创新推动中国经济高质量发展的良性循环。

需要强调的是，以国内大循环为主，并不是不要国际市场和国际资源。之所以要以国内大循环为主，是因为国际循环对中国经济的拉动作用相对逐步降低，而且国际市场的不确定性和针对中国的“去全球化”逐渐增加。但是，过去40多年实践表明，对外开放是中国经济快速增长的最大驱动力之一。中国不可能重回封闭状态下去搞经济建设，对外开放是一个基本国策，而且只能越来越开放。只有不断扩大开放，才能打破美国企图与中国经济脱钩的图谋。资本的本性是逐利的，只要中国继续扩大开放，任何西方资本都不可能放弃中国这个超大规模的市场，西方跨国公司因此将不得不在价值观贸易、供应链安全和降低生产成本、保持企业竞争力之间寻求平衡。

三、如何构建高水平的双循环新发展格局？

当前，中国经济面临着需求萎缩、供给冲击以及预期减弱等三大冲击。在需求不足的形势下，应该积极发挥政府作用，制定各种有效政策，有效扩大内需，尽快恢复和保持中国经济中高速增长。中国经济区别于其他市场经济国家的一个优势是市场“看不见的手”和政府“看得见的手”两只手同时发挥调节作用，其中市场在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同时政府发挥重要作用，以弥补市场失灵或其他缺陷。过去几年来，一些政策在出台前没有经过认真调研、充分沟通和科学论证，匆忙出台不久便又取消或改变，让市场主体无所适从，无法形成稳定的预期。同时，不同政策之间有时没有充分考虑其系统性与协同性，导致出现冲突和矛盾现象，没有办法实现制定政策的初衷。这些政策不确定性，影响广大市场主体的预期与决策，影响政策的有效性与精准性，影响资源配置效率与经济增长。这样的问题已经得到关注并得到纠正。中国经济长期向好的基本面与趋势没有变化，应该加强决策的科学性和专业性，尽量减少政策的不确定性，使中国经济增长率尽量接近潜在经济增速，以推动国内大循环。

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迫切需要建设一个高效率的全国统一大市场，让市场真正在全国范围内的资源配置中发挥决定性作用。中国经济发展仍然有不平衡不充分的地方，要素流动性与资源配置效率仍有提升空间。如同外贸可以拉动经济增长那样，内贸也可以拉动经济增长。例如，欧盟成员国之间的内部贸易额大于欧盟整体的对外贸易额。一个高效运作的全国统一大市场，将有助于实现这些目标。构建统一大市场必然要发挥政府作用，坚持顶层设计，坚持系统思维，坚决破除阻碍要素自由流动的各种制度、政策障碍与壁垒，包括地方保护主义。同时，充分发挥地方的积极性和作用，鼓励和推动地方之间的良性竞争，并在地方良性竞争中不断进行整合，提升全国统一大市场的水平与效率。

如何推动国内国际循环互相促进，是实现中国经济双循环新发展格局的一个重要课题。应该充分发挥中国超大经济规模的优势，进一步开放中国市场，用中国庞大的市场推动国际循环。特别是发挥中国即将成为全球最大消费市场的规模优势，以此为杠杆，积极扩大进口和吸引外资。这既可以更好满足广大人民对美好生活的需求和推动中国经济的发展，而且可以使世界各国经济与中国市场更紧密地连结在一起，更加离不开中国市场，借此推动重塑中国与亚太产业链与供应链，巩固并维护中国作为亚太产业链与供应链的核心地位以及全球产业链与供应链三大中心之一的地位。同时，在“一带一路”建设中，积极推进第三方合作，促进多方互利共赢，创造相对友好的国际经贸环境。

以国内大循环为主体，并不排除在特定时期、特定行业、特定地区以国际循环为主。例如，在过去新冠肺炎疫情大流行的3年中，中国及时抓住全球供应链受阻的契机，充分发挥了自身作为“世界工厂”和全球供应链核心之一的优势，实现了对外贸易高速增长，支撑了中国经济在疫情期间的迅速恢复与增长。40多年来，沿海一些地区，如粤港澳大湾区和长三角经济区，已深度融入全球产业链与全球供应链之中，应该巩固与加强这些地区经过长期艰苦奋斗而获得的国际资源，积极开展国际循环，确保这些地区乃至中国在全球产业链与全球供应链的重要地位，从而实现国内国际循环互相促进的良性互动。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院长、特聘教授。原文刊载于《财贸经济》2022年第9期19-22页）